绯夜

亲密无间（四）

（四）

 

接到好友电话的时候，王俊凯刚刚将牙刷送进嘴里，薄荷味的泡沫在唇齿间散开清凉，他叼着牙刷蹭进卧室拿手机，从鼻腔里发出一个音调就当做是问好了。

电话那头的人有些气息不稳，却仍然元气满满的样子：“我到公寓啦。”

“嗯。”

“你明天晚上到啊？”

“嗯。”

“那你可能得在外面凑合一宿了，那什么，肖齐他父母后天回，这儿没你地方了。”

“……”

也许是料到他会无语，顾翔语速颇快甚至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你看你看，老天爷都给你和弟弟创造机会不是，去开个房啦，加油噢我看好你~”

王俊凯此时已经走回了浴室，将一嘴的泡沫吐进水池，顺便表达了对好友的嫌弃：“呸。”

“别紧张，别激动，再赠送你一个好消息。你前天不是说到你弟初中那个同桌了么，你还说人俩旧情复燃……”

王俊凯隔空翻了个白眼：“旧情复燃这个词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

“一样一样啦。我当时没在意，后来帮你问了一下，你猜怎么着？”

王俊凯隐约猜到他这个爱管闲事的好兄弟所谓的‘问’是指什么，毕竟对方先说了是好消息，他不禁对接下来的后话有些期待，刚要催促，谁知顾翔这个急性子压根不用他催：

“行了我也不吊你胃口了，明着说吧，人家早就名花有主，你也甭心塞了。”

“啊……”王俊凯笑了笑，那股喜悦还没有好好感受到，转念一想，即便这样好像也没他什么事，笑意顿时收敛了，叹口气道，“谢了啊，不过就算不是她，我也没什么机会。你就别操心了。”

“你真的不打算再试一试吗？这次的机会多好啊，你就这么放弃了？”

王俊凯哑然，恰恰被点到了最不想考虑的问题。他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伸出没擦干的手在镜面上抹了一把，看那些细小的水珠不规律地布满镜面，脑海逐渐陷入迷茫和极端的纠结之中——

其实他在很早以前就不抱希望了，只要一想起王源，心里都是无可奈何的酸涩。他又何尝想放弃，都是不得已的妥协。他想起那双盛满了震惊和恐慌的眼眸，这些情绪出于本能，即便以现在的情况来看王源并没有厌恶他，他也不想再重复一遍当初。

他能感觉到两人之间的回温，就像时过境迁的释然，很多原本尖锐的刺只需要时间就可以磨平，只是时间不算多，他们都还不能当做那根刺不存在了。

他佯装洒脱对王源说‘忘了吧’，但心里分明清楚——忘不了的应该是自己才对。

 

顾翔大概是等着急了，催促他道：“喂喂喂？你怎么还不说话了。这样吧哥们儿教你一招，你也不用说别的，就问一问他现在是不是单身。这不是啥不能问的吧，他也不傻，你看他怎么回答咯。”

王俊凯心中的那架天平似乎有些动摇了，或许更像是正好缺少一个说服自己动摇的理由。对方的建议也并不是不可行，只要不越界，情况总不会比现在更差吧。

顾翔忽然想起了什么，语气改为玩笑似的轻佻，“实在不行你就再耍一次酒疯嘛。反正疯完你自己也忘了，皆大欢喜。”

王俊凯被呛到了，重重地咳了几声。

如果非得二选一的话，那他还是选择前者吧。

 

 

01.

 

当王源被母上从床上拽下来的时候便在心里呐喊着，假期本来就是要睡懒觉的啊！怎么非要下午去超市啊，晚上不行吗！

直到老妈幽幽地说：“赶紧，二十分钟以后你小叔开车来楼下接，省得我再陪你去超市了。”说完她还恶意地补了一句，“我还要再睡个回笼觉。”

王源横在地上傻愣了两秒，并未在意她之后那句，只将前面一句在脑海中滚了一遍，然后腾地爬起来，冲向浴室头也不回地洗漱去了。

王源收拾完以后胡乱塞了一个煮鸡蛋进肚，就当是早餐加午餐了。C市的冬天没有冷得那么夸张，此时穿一件毛衣随便配个外套就足够御寒，王源一口气将拉链唰啦一下拉到头，极其洒脱地朝卧室门边打哈欠的老妈挥挥手。

 

等到坐在王俊凯身边，狂跑下楼梯的副作用才逐渐显露出来，王源轻喘着，瞄了一眼旁边人。这回王俊凯穿了一件墨蓝偏黑的夹克衫，高领盖住了嘴巴，正好也朝他看过来。

两人的目光顿时碰撞，王源在仅仅一秒钟的迟疑之后绽开一个明显的笑容。王俊凯不禁有些看愣了，没想到会在片刻之间找到熟悉而又久违的感觉。

“你看起来很冷啊？”王源笑着问他。

王俊凯忙低下头，意识到王源是在调侃自己穿得太多。他看看自己身上这件看起来挺厚的夹克，快速眨了眨眼：“啊……可能北方待久了，习惯了吧。”

两人刚刚开了个听起来没什么营养的话头，王俊凯就听见副驾驶的妈妈给岔了话：“源源行李收拾好没呀？”

“还没呢，我把行李箱落在寝室了，打算一会去超市重新买一个。”

离这里最近的大型超市开车过去只要五分钟，那之后两人没再有机会说几句，都是王源在回答着前面人提出的问题。他说话时身体会探上前，没有注意到王俊凯的视线一直停留在他侧脸，那目光柔和，又有些惊喜——总觉得今天的王源和前几天有所不同。

 

的确不同。是王源自己想明白了。他不需要逃避，也不用一味地自欺。喜欢就喜欢吧，就如同初中高中时期的王俊凯一样，不求任何不可能有的结果，只要待在对方身边就够了。

王源想，现在的他能够理解几年前的王俊凯为什么在被自己发现之后那么惊慌失措了。

所谓秘密，是不能被任何人发现的。

 

他不想再和王俊凯以近乎漠然的态度继续下去，即便不能做情侣，难不成亲人朋友都不能做了吗。他们明明应该像从前的很多次旅行那样，没有顾虑地倚靠在座位上，用一根竹签吃同一份小吃，也可以在累得睁不开眼皮时倒在一张床上睡到不知何夕。他们不该像陌生人一样啊。

王源想到以前的那些画面，顿时有些怅然，同时也默默打定了主意。

 

在私家车缓缓驶入地下停车场的时候，王源由着车身转弯的惯性轻轻靠上王俊凯的肩膀。未等王俊凯有所反应，王源微扬起下颌，在他耳边小声地说了一句：

“和好吧，行吗？”

 

这不能算是撒娇，连语气都平缓得让王俊凯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他稍稍垂眸，看见王源不太乖顺的刘海碎发，半遮挡住的眉毛，还有那已经阖起的睫毛。靠在他身上的人安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说出过。

前排的两人先下了车，用手势示意他我们先去取一辆购物车，王俊凯尚未回过神，胡乱点点头，直到王源起身打开车门，他才如梦初醒般随后下来。车锁声在身后响起，王俊凯站在地下车库的水泥地上，看见王源双手插着裤兜，踮了踮脚，随意活动着肩膀。

也许是在等两位家长走远，王俊凯好半天才开口问道：“你……你说和好？”

王源自然地点着头：“好不好啊？”

王俊凯当然不可能说不好，但又十分疑惑：“为什么突然这么说，你该不会是怕我们两个出去玩会尴尬吧？”

除此之外别的理由王俊凯也实在想不到了。

王源像是仔仔细细地将他看了一遍，目光深邃，静止一般的数秒间王俊凯在他这样的视线里不禁心跳漏掉几拍。

 

“不是啦。如果非要说理由的话……”王源努力露出从容的微笑，裤子口袋里的双手已经攥成拳头，心里明明已经有诚实的回答，却无法坦然表露出来。

 

他忽然很想问王俊凯，从前的你，是不是也这样难熬，或者，比这更甚呢。

 

王源的声音很轻，在空旷的停车场里也听不到一丝回音，更像是喃喃自语，他说：“既然你说以前的事当没发生过，那我们不就该和好了吗。”

王俊凯清晰地听到了他的回答，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何种表情。王源不知道他时隔多年后的感情仍未改变，竟说要同他和好——就是想要回到从前那样的关系吧。

时过境迁以后，王俊凯根本不确定他们还能不能像幼时那般相处了。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说了‘好’。就在他话音刚落的时候，几步之外的人快步走上来，单手揽住了他的肩膀。

王源抱着他，或许是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是正常的，便将声音放大了许多，在王俊凯的耳后无比清晰地说了一句，“其实，我挺想你的……”

王俊凯骤然瞪大了眼睛，垂在身侧的双臂不听使唤，隔空置于王源的背上，无措地不知该放在哪里好。而就在这时，王源接下来出口的称呼，比这个拥抱还要让他震惊——

 

“其实，我挺想你的……哥。”

 

王俊凯像是被这一个单字压得喘不上气来，他大口吸进空气，呼出来的时候那气音都像是在叹息，眼里蒙上一层微不可察的薄雾，同时感觉到齿间正不受控制地打着颤。

这是只有他们两人在的场合，王源从不会在独处时这样叫他，是在解释这个拥抱代表了他们重归于好，顺便又把身份关系摆放到不能再正确的位置。王源说给他，也说给自己。

可王俊凯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冬日里的拥抱格外温暖，周围的凉气渐渐无法被感知，只剩两人的呼吸带着并不明显的颤抖。王源没有松开手，静静地等他应下。

直到背后的手掌终于落在他的身上。

王俊凯迎上半步，又像从前很多次那样揉了揉他的头发。心里有些不甘心，可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王源柔软的发丝穿插在他的指缝中，那触感多年未变，王俊凯留恋地深吸了一口气。

 

看来，他不需要问了。

 

 

02.

 

A市近来多降雪，机场广播里全都是航班延误的消息。已经晚了五个小时才落地的两个人脸色都不太好，尤其是王源，看起来很没精神的样子。刚下飞机时被冷风顺着领口往里一灌，精神是精神了，就是上牙打下牙冻得瑟瑟发抖。

直到坐上机场大巴，后劲儿还没过去。王俊凯坐稳后定睛一看，王源鼻尖都冻红了，两只手握拳放在腿上，样子呆萌得很。

“明天再多穿一点，雪后会更冷。”

王源其实看见了刚刚王俊凯望向自己时转瞬即逝的笑，他料想到自己现在的样子肯定特傻，不适应北方冬天的他现在只要一松开牙关就能听见嘴里牙齿打颤的声音。他放弃说话了，便使劲点了点头做回答。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大巴的车窗上面凝着一层冰霜，本就是黑夜的外面更是看不清晰，即便如此王源还是一本正经地盯着外面的朦胧不肯转头。

他已经感觉到此时的王俊凯侧了身子，正在注视着他。几秒种后，王俊凯的手掌包裹住他的手背，已经冷到僵硬的皮肤忽然感觉到暖流，王源诧异地低下了头，马上另一只手也被照顾到。

王源愣了几秒后出声问他：“……你怎么不冷。”

 

“那你怎么不问问自己为什么这么冷？围巾呢，手套呢？”

“……”王源把嘴缩进了高领毛衣里，嘟囔着：“哎呀……很麻烦嘛……”

王俊凯的手自从覆上他的手背便没有动过，也不讲话了，就这么安安静静的，王源以为是自己让他生气了，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他不清楚现在的王俊凯脾气怎么样，是不是还能纵容他‘不听劝告’的举动。只是这双手确实很温暖，焐了一会儿他不老实的牙齿便平静下来。再抬头看看王俊凯的表情没有什么愠怒的成分，王源松了口气，目光再次垂下。

王源只能看见他手背的轮廓，窗外的光忽亮忽暗，大巴穿梭在不知哪里的街道上，久违的安逸令王源心里一动，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他由着心里被触动的那根弦，将双手翻转过来，反握住王俊凯已经被他传染得有些凉了的手。

“换一面儿哈。”

“……嗯。”

 

起先知道今晚他们要在酒店过夜的王源还有些忐忑，怕是明白说了和好却仍避免不了尴尬，现在看看好像不用担心了，王俊凯看起来很是自在从容，自己……应该也藏得不错吧。

王源想找个话题来聊，便问：“对了，今晚为什么要在外面住呀？”

王俊凯说：“我室友的父母明天才走，我们只能等明早起来再回去了。”

“哦……”王源误会了他的意思，勉强笑了笑，“你室友的父母不知道他是和别人合租的啊？”

王俊凯没太明白王源为什么这么问，有些奇怪地答：“当然是知道的啊。”

王源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渐渐松开了反握着的双手，转而揣进了自己的衣兜里向窗外看去。

王俊凯缓缓将双臂收回，坐直了身体，倒是没觉得王源有什么异常，本来一直拉手也有些怪怪的，暖手不过是借口，他只是不想先松开罢了。

快到站的时候王源并不知道，忽然转头：“你和你室友……”一句话只问了一半便欲言又止。

王俊凯正要起身，听闻又坐了回来：“嗯？”

王源不知该怎么问，摇了摇头：“算了，没什么。到地方了？”

“嗯，酒店就在对面。”

 

王俊凯定的是双床标间，看起来很宽敞。到达A市的第一天晚上，即便又累又乏，王源仍然有些难以入眠。就好像在做梦一样，他和王俊凯就这么和好了，对方还能自然地帮他暖手，提醒他多穿衣服要戴手套，仿佛什么都没变。

酒店的枕套上面有洗衣液的淡淡香味，王源翻了个身，黑暗中只能看见旁边床上的人是背对他的姿势。王源伸手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动作很轻，按亮屏幕之后只是随意滑动着桌面，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来助眠。

他还在分神的时候，通知栏忽然闪过一条微信消息，手机随之震动一瞬。

王源惊讶地用屏幕照了一下对面，王俊凯似乎感觉到了，缓缓翻过身正对着他。

通知栏一闪而过的消息只有三个字：还不睡？

而发信人是已经太久没出现在他手机里的……王俊凯。

王源握着手机回复：【你不也没睡。】

隐约听见一声轻笑，随后是王俊凯的调侃：“你直接说话不就好了么。”

王源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举动有点二，喉间一哽，回击道：“那你怎么还发手机消息！”

“我不确定你睡没睡啊。就是感觉有光亮，所以问问你。”

王源无法反驳，冷淡地呵了一声，把手机重新锁屏塞在枕头下面，蒙上被子不搭理他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好奇地拉开一点被沿，周遭皆是一片黑暗，大概王俊凯也收了手机。只是过了一两分钟而已，王源知道对面的人不可能这么快睡着，他闭着眼睛思考着还要不要说点什么，结果就这么睡了过去。

 

王源一夜无梦直到日上三竿。自然也不知道夜半时候有人凑到他的床边，轻轻帮他掖了掖被角，将他额间的碎发拨到一边，然后极小心地，亲吻在他的额头上。

 

 

03.

 

王俊凯睡得比他要晚得多，故而当王源醒来的时候，发现对床那位还没有醒。他尽量轻声地洗漱收拾，但还是无法控制酒店的吹风机噪音过大这个毛病。

等到他趿着拖鞋走出浴室，便看到王俊凯靠在枕头上有些茫然地揉着眼睛，配合凌乱惺忪的样子让王源不自觉脚步缓了缓。

“醒啦？”

“嗯……”

还有鼻音呢。王源偷偷笑着，故意走近了些看他，绕到窗帘的前面，离他只隔几步远。王俊凯已经清醒了，又被王源这样盯着看，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只当是自己醒得太晚的缘故，连忙起身掀开被子。见王俊凯下了床，王源便收回目光，自觉走到这么近的位置有些尴尬，便转向窗帘，拉开了遮光的灰布。

王俊凯已经走出两步远，察觉到王源的意图，连忙想起什么要制止他：“你等等！”

他喊得有点晚了，灰布刚刚拉开王源便依稀见到窗外的雪景，然后迫不及待地去拉最后一层窗纱。

白茫茫的雪地在阳光的照耀下刺得眼底骤然抽痛一瞬，王源出于本能退后半步，紧接着落入一个怀抱中，王俊凯的手比他自己还要快地捂住了他的眼睛，王源手一上来，摸到的只是不属于自己的皮肤。

王俊凯的双臂圈着他，形成了一个亲密的环抱姿势。王源张了张嘴，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直到已经镇定下来的时候，王源耳边响起一道低沉的声音——许是因为看不见，王源总觉得比平常的声音要温柔了许多。

王俊凯说：“先别往外看。眼睛会疼。”

“……嗯。”

“昨天忘了提醒你。”

“……”

“好点了吗？我慢慢松开……”

“等一会！”王源突然制止了他，又轻声重复着，“再等一会儿……”

“好好好。”王俊凯安抚似的在他耳侧点头，“我不松开，你也不要着急睁眼睛。好了告诉我。”

 

其实王俊凯的眼睛也有些不适应，他低头没有看向窗外，在静谧的时间里后知后觉现在的情况有多暧昧。王源一动不动地按着他的手，像是被吓得不敢动弹了似的——他是这样以为的，殊不知王源早已和他怀揣着同样的感情，对于类似亲密的举动，不仅不会排斥，甚至希望能持续得更久一些。

在感觉到手背上的力道渐渐松开以后，王俊凯也试着慢慢地分开手指。

眼前的双手已经撤离，王源才睫毛颤动着缓缓睁开眼睛。

 

窗外有干枯的树木，枝叉上面镀了一层洁白的晶莹，看起来更像是精致的艺术品。而正对着的露天停车场里只有零星几辆私家车停靠，空地上皆是大片大片的雪白。王俊凯没有走，仍然在王源的身后伫立着，和他一起望向窗外。

 

“下雪天，好看吗？”

王俊凯的声音似乎带着笑意。王源没有转身，视线也不知道落在了外面哪一处。

他回答说：“嗯。很美。”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