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夜

寸步之间 06

第六章

 

做线人，很简单，只需要把所见所查的有用信息传递回去。像王源这样的目标，任务的危险指数接近于零，即便王源今后起疑想要查他，查到的也是他的警校在籍档案，他大可以无所谓地说——你规定警校的大学生不能出来打工啦？我打什么工，谁管得着啊。

 

可是做卧底，绝对不行。一旦王源想要查他，查到的要么是公安部伪造出来的假信息，要么就是什么都查不到，一片空白。怎么可能不起疑。又或者王源神通广大，查到了底，基本上就是完全暴露。

所以王俊凯不想入警籍，至少在任务结束之前不想这样。

说到底，他不想让王源知道自己是什么目的。

 

为什么？他一时也理不清楚。

 

王俊凯走下教学楼的台阶，掏出手机打开移动网络，果然在微信上收到了王源一个小时前发来的地址。他又从口袋里拿出钥匙，端详片刻，揣进去的时候摸到那张银行卡，指尖一停。

他都快忘了，做线人还有一个好处——这张卡里的钱就是他的。

王俊凯扯了扯嘴角，指甲盖儿在卡面上弹了一下。

管他的，送上门的钱，不要白不要。

 

他都没去查里面到底有多少余额，就进了银行，告诉前台把所有的余额都转到某个账户里。还没出银行的门，手机就响了，估计是那边收到银行的短信了。

电话一接起，一道女声略显焦躁地响起：“小凯？！你干什么了？你哪来这么多钱？！”

“啊？噢，哈哈，我赚的呀，放心，不是黑钱。”王俊凯有些心虚地摸了摸后颈。

“你怎么赚的！三十万啊，你哪赚的？！”

“三十万？！”王俊凯差点大喊出来，虽然没那么夸张，还是有些路过的同学侧目。他压低了声音嘀咕了一句“我靠，怎么是三十万。”

“你必须告诉我你是怎么赚的，不然我不放心你啊！”

“我……我见义勇为，然后碰上个大老板，他看我……身手不错，就雇我给他当保镖呗。”

电话那头静了几秒，就在王俊凯以为她要继续逼问的时候，隐约听见了哽咽的声音：“你别这样……多危险啊。”

王俊凯含糊地应着：“不危险不危险，安全着呢。”然后开始转移话题，“还差多少？是不是快清了？”

“嗯……这笔钱过去，还有几万块就清了。”

“那成，剩下的我再想办法，你们那边，生活费够吗？”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你还有钱花吗！”

“我有啊。”王俊凯下意识摸了摸口袋，摸出三十四块五，那五毛的硬币从纸币中掉出来，砸到砖块上又弹走了。

他弯腰捡了起来揣回兜里。

 

手指碰到一个金属质地的物什，王俊凯捏着王源给他的钥匙，在兜里把玩了一会。怕电话那头的人继续盘问下去自己没法应付，便匆匆结束了电话。

拿出钥匙放到掌心，平摊着端详了片刻，王俊凯自己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又不会看出一朵花儿来。想了很久，还是拨通了王源的电话。

听筒里的电流伴随着打印机重复的运转声，王俊凯咳了一下，半开玩笑道：“王老板今晚翻谁的牌子啊？”

电话那头出现了几秒钟的空白，王俊凯灵敏的听觉中隐约传来半截轻笑，像女孩子的声音。

他有些后悔播打这通电话了。

 

王源愠怒地瞥了一眼正在桌对面整理文件的小助理，不知是对她的不满还是对王俊凯口中的称呼和语气有所排斥，冷冰冰地回答：“今晚加班。”

王俊凯露出一个玩味的表情，言语里带着些许不自觉的揶揄：“我懂我懂，您忙着。”也许是故意的，王俊凯又加了一句：“替我问你旁边的人好啊。”

拿腔拿调又不乏讽刺的一句话令小助理瞬间傻眼了——她明明只出了很小的声音，如果王源没在看她，可能隔着桌子这么近的距离都听不到她这么小的声音，可电话里的人是怎么听见的。

小助理哪里猜不到电话里的男人和上司是什么关系，一番惊吓之后赶紧加速手上的整理动作，只想尽快远离是非之地。

王源咬了咬牙，面部神经微动，强忍着拉扯出一个不太好看的笑容：“成啊，我这就替你问好。”

 

王俊凯调笑的表情渐渐也松了下来，他忽然觉得自己，挺没劲的。

“行吧，我挂了。有事再联系。”

 

王源看着已经出现通话结束提示的手机屏幕，手指不自觉攥紧了手机。

小助理刚整理完最后一张纸，立马就要转身离开，被他一声叫住：“等等。”

“……”

王源靠在椅背上，缓缓将双手从桌面上拿下来，眼看着助理惶惶恐恐地转身，规矩地站好。

“你刚才，听到什么了？有什么好笑的吗？”

“……”

王源很少生气，她唯一见到的一次还是在开会的时候因为与策划意见相驳，这下当面领教了上司的低气压，小姑娘惊恐之余已经有种要被炒鱿鱼的错觉了。

可等了许久，她试探着抬起头，看见的却是王源有些失神地望着自己的手机屏幕，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原来电话另一头的人，很重要么……

她恍惚着竟冒出了这样的推测。顿时有些惭愧，微微欠身：“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下回绝对不会了。”

王源这才抬起头看她，不知为何摇了摇头，摆手示意她可以离开了。

 

听觉中自动重复了一遍刚刚听筒里传来的每一句话，在脑海里穿梭绕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生气，这难道不是买卖双方该有的极其正常的对话么……不是么。

临时加班要处理的工作还有许多，可王源却放纵自己在桌前发了几分钟的呆，然后微信消息的提示震动传来，王源点开一看，王俊凯给他发了一句话：

- 明天我没课，你要见我吗

王源盯着屏幕，反复输入文字又被自己删除，最后只变成了唯一一个字

- 好

 

王源放下手机，觉得自己现在，可能早已经没有原则了。

 

 

那天晚上王源一直埋首在办公室里，为了把明天的时间空出来，又折磨似的给自己加大了工作量。一忙起来什么都不管不顾，硬生生在办公室坐着吹了一晚上空调。要是放在白天还有助理时不时进来帮他调整一下空调的温度，但是晚上加班王源不忍让她也陪自己熬一宿，早早给她下班了。

这也就导致出了公司大门的王源不停地打喷嚏，他本来不常生病，根本没当回事。后来想想如果当时吞片药睡上一觉说不定就没后来的事儿了。

 

和王俊凯约的时间是第二天下午四点，王源睡了三个小时就又爬起来回公司，中午在公司食堂里吃工作餐的时候就觉得脑袋晕得没有胃口，他以为是自己睡眠时间太少的缘故，进办公室里独立的休息室躺着，想眯一会解解乏，结果一睡不起。

他也根本没有想到需要定闹钟。当到了四点钟，王俊凯已经在他公司大门等着的时候，他依旧浑然不知。

 

王俊凯站在UW门口的台阶上等了有十来分钟，才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上去问问王源在不在，别是这家伙放他鸽子啊。

毕竟昨晚王源和谁在一起这都说不准。

 

老实讲，一想到昨天晚上的电话，王俊凯还是心里不舒服。按道理来说，王源有权利阻止他和别人在一起，可是他没资格去管王源的事。

心理上极大的不平衡和理不清的情绪很快令王俊凯更加不耐烦，他不再想其他，几步跃上台阶，直奔前台。

虽然他和王源约的不是生意上的事，前台查不到预约信息不敢放他进，但还是帮他拨通了王源办公室的电话。休息室的房门紧闭着，已经烧到迷糊的人根本记不得今夕何夕，更别提出来接电话了。

 

前台的小姑娘记得王源只进了公司根本就没出去过，便又拨打了财务助理室的电话。

 

小助理踩着高跟鞋快步走进办公室，看见空无一人时还吓了一跳——怎么一个大活人说不见就不见了。转悠了好几圈儿才想起去开休息室的门。

接下来小助理终于做了一件值得他上司表扬的事，通知前台放王俊凯上楼了。尽管她这个表扬是无法得到的——光看王源脸上不正常的红晕就知道多半已经烧得严重。

 

王俊凯发现王源办公室的门是半开的，于是轻轻推门进来。休息室的入口掩藏在落地窗的左侧的窗帘后，但王俊凯还是观察到了异样，随后缓步走过去。

王源的办公室宽敞又整洁，确实符合他工作时的状态。办公桌上有一台电脑，连接着一台四四方方的办公用打印机，其余便是摆放整齐的几叠文件。除了办公桌椅和不远处的木质沙发以外，这间办公室空得有些单调。

掀开窗帘的一边，果然见到掩藏在里面的休息室。小助理刚刚给王源的脑门上贴了一个降温贴，一回头看见王俊凯，吓得差点没仰过去。

“他发烧了？”

“我没找到体温计，但是看样子……”小助理担心的眼神望向床上那人，意思是都这样了情况肯定不好。

王俊凯皱着眉走过去，蹲在床边，伸出手背在王源的颈边试了一下温度，烫得吓人。他微微侧头，问助理：“他吃药了吗？”

“应该没有……”

“啧。”王俊凯握住王源搭在床边的手，手心灼热，显然高烧无误。王俊凯凌厉的目光一扫，“怎么搞的，你不是他助理吗！他都这样了还上什么班！”

小助理吓得后退一步：“我我也不知道啊。他昨天晚上一直加班……今早我看他脸色不好，他自己也说是睡眠不足……”她委屈地绞着手指，“我怎么知道嘛……”

 

王俊凯蹲在地上，听完她的话有一瞬间的愣神，随后意味不明地使力捏了一下王源的指骨。

“麻烦搭把手，我背他去医院。”

 

 

王源朦胧的感知里充满了灼热，干燥，和久久不散的眩晕感。与此同时，因为输液而打入冰凉药水的左手却冷得刺骨。不过多时，一只温暖的手垫在他的手掌之下，又有温热的皮肤敷在他的手指上。

王源从睡梦中挣扎着张开双眼，眼皮沉重，视线里模糊的一片。

“醒了？好点了吗？”

手指上的皮肤撤离了，转而落在他的额头上，带来一丝清凉。王源看不清眼前人的模样，只看见医院病房里惨白的灯，在头顶来回旋转。

忽然，转来转去的白色亮光瞬间消失了。

 

王俊凯的左手仍然搭在王源打着点滴的手掌下，另一只手附在他的眼皮上，轻轻地哄着他：“睡吧，睡到天亮烧就能退了。”

这道温柔的声线似乎被赋予了特殊的魔力，王源昏昏沉沉地再次坠入一片黑暗之中。

 

这感觉久违了。

 

他不在空荡荡的别墅里，也不在一丝人情味都寻不到的公司里。坐在他床前的不会是他只为利益而生活的父亲，也不是过年时才能见一面的母亲，不是因为打碎一个花瓶就被辞退的阿姨，不是和男朋友出国旅游还要朝他秀恩爱的表姐……

 

他从来不敢生病。

上一次，他走在芝加哥夜晚的街道上裹紧了风衣瑟瑟发抖。医用胶布里渗出血渍，很快变成了暗红的颜色，王源走近街边的垃圾桶，撕下手背上碍眼的胶布丢了进去。然后他在快要冻成冰块的时候，总算看见一辆空着的计程车，回到学校，继续上晚课。

 

再上一次，他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摇摇晃晃地走下楼梯，从精致的包装盒里取出一块还不够他塞牙缝的月饼，掰成两块，自己和自己说中秋快乐。一边看着电视里的晚会节目，一边在地毯上睡着了。第二天病情加重，不得不自己打车去医院扎点滴。

 

他讨厌医院。

排队，挂号，一个人的独立病房，白到吓人的墙壁，一群假笑着来探病的陌生人。

 

真是够了，他怎么又病倒了。

 

 

凌晨两点，也只有医院里还有忙碌着的人。病房的门隔开外面的一切，房间里有原本浓重的消毒水味，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在嗅觉中冲淡。独立病房里有另一张为病人家属准备的折叠床，王俊凯没打算躺，就拄着床头的柜子小憩片刻。

青霉素已经打完了，王俊凯每醒来一次都试一遍王源的体温，还是没有退烧的迹象。护士来过一次，说这样不行，又开了药给王源服下。

当王俊凯再次睁眼，准备拿体温计再测一遍王源体温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在病床上安安静静躺着的人，不知为何，眼角滑落一滴不太明显的眼泪。

“王源儿？”

王俊凯以为他醒了，摸着他稍微有所好转的额头轻声问他：“难受吗？还是怎么了？”

王源尚在噩梦中，分不清梦境和真实的分界，许是隐约听到有人在同自己讲话，嘴唇微张，发出一声不太明显的气音。

王俊凯以为他还在病魔手里挣扎，以为他是不舒服才会流眼泪，忍不住伸手将他眼角的湿润拂去了。

还顺势滑下王源热乎乎的脸颊，用手指在上面蹭了蹭。相比较他脸上的温度，王俊凯的手就显得清凉了许多。王源无意识地偏头，似是享受地任他摸了又摸。

 

这样依赖的举动令王俊凯不禁愣在床边，像是被王源传染了病菌，温度顺着指间一路上攀，伴着无以名说的感觉蔓延至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跳跃，流窜，直指胸腔里那颗不安分的心脏。

这时王俊凯已经意识到王源并没有醒来，仅凭着潜意识在回应着他的言语和举动，便鬼使神差地又重复了一遍：“还难受吗……王源儿？”

没有回应，哪怕是一点微动。

像是已经确认他不会醒来，受到蛊惑的思维和四肢顺从了狂跳不止的心脏，王俊凯站了起来，一点一点弯下腰。

王俊凯缓缓凑过去，他几乎能感觉到两个人的呼吸已经在咫尺间滚烫交缠，王源把高温溶在这几秒钟的停顿里，王俊凯甘之如饴。

 

“不如你就传染给我吧……

然后，病就都好了。”

 

王俊凯呢喃着，缓缓贴上王源柔软的嘴唇，

也许是呼吸不顺，王源闷闷地从鼻间哼出一声，听在他的耳朵里却是甜腻得慑人。

片刻之后，王俊凯意犹未尽地结束了这个单方面的吻

最后伸手揽住王源的肩膀，隔着一层衬衫轻抚。

 

不知道这样能不能传染给他。

王俊凯拄着脸颊，盯上王源红润的嘴唇，几秒后又忍着笑，强迫自己别开脸。

 

某一个情动的瞬间，王俊凯发现，他竟然产生了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

 

——想要独占这个人。

-TBC